第一百零三章(1 / 2)

大唐不良人 庚新 15657 字 2个月前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西晋郭璞注“或作女娲之腹。”

又云“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地宫之中。

浑身沐浴着光芒,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伫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落在苏大为身上。

“你眼下出现在这里,乃是我的意志,将你接引至此。”

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只觉得荒谬。

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

需要寻找圣女解决。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

种种痕迹,皆指向巴颜喀拉。

但现下,听腾迅所说,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实在匪夷所思。

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双眸射出光芒,直透向腾迅。

若是寻常异人,被他眸光一扫,自然纤毫毕现,再无秘密可言。

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

甚至远超一般诡异。

包裹着腾迅的光芒,如一枚光茧,隔绝内外。

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

她一定生得极美。

“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袁守诚,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腾迅身上。

苏大为所问,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只是到这个时候,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

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而有丝毫情绪起伏。

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

阿弥,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

设身处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这种境地,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如神祗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

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

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历。

他的表现,真的太稳了。

情绪、精神、意识,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

哪怕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

地宫中,隐隐传出悠长的呼吸声。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呼吸之术。

气脉悠长。

这一师一徒,虽然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交流。

但显然,都有着同样的打算。

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

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怀里的女子,我也有办法治。”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从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一切。”

苏大为平静的脸上,眼中闪过深思“什么样的条件”

“我现在无法告诉你,须你先答应。”

“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不说”

“是。”

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

以苏大为的镇定,这时也闷了一下“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怀里的女人,便会死。”

腾迅清冷的声音,传遍地宫“还有你身边那些人,都会死,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

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

其庞然巨大,根脉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可小苏呢小苏怎么办。

还有李客师、李淳风这些人。

此刻都像是对方“人质”了。

“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让我做判断,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要我去死,我也答应”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

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光芒吞吐间,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机不可泄露。”

好个天机不可泄露。

贼你妈的

苏大为冷笑中。

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

似在惊叹。

眼角余光看过去,苏大为心中一动。

地宫四壁,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化为蠕动的血肉。

似是复苏的内脏。

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渐渐从无序,化为图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开。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

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手捧巨石,飞向天空。

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

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

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是不是要救小苏,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

“是。”

腾迅微微颔首。

“我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应,许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苏大为在沉思。

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

对方以“天机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实在难以决择。

但是要救小苏,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应

大唐咸亨元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大食兴盛。

四月,攻陷怛罗斯。

六月,兵锋直指碎叶水。

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大溃。

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

同一时间,来自帝国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颁于裴行俭。

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抵挡大食兵锋。

经过半月深思熟虑,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

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并统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仆从,共计大军三万,沿碎叶水列阵,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

在经过短暂试探后,双方展开激战。

其间互有生负。

战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气温骤降。

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

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

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

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

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已经埋下。

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进入倭马亚王朝,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

这个时期,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

东起印度河及葱岭,西抵大西洋沿岸,北达高加索山脉、里海以及法国南部,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历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

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

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就调兵遣将,东西两面出击。

大将哈贾吉本优素福在阿卜杜勒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领波斯。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地区。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

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

以及,东亚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

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高句丽发生叛乱。

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复旧,同时改元咸亨。

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皇后武则天辅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丰。

朝中大小事,一时悉决于武后。

第四件事,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西域数国叛唐。

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回纥。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常自负知兵,屡有惊人之语。

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言萧礼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断大唐国本。

经过数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亲率十万唐军,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发,十月至西域。

半个月后,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

唐军损兵折将。

李敬玄仅以身免。

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

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

其中不少老兵,曾参与征高句丽、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战,是追随过苏定方、苏大为的百战精锐。

一战皆没。

一时间,天下震动。

朝廷震荡。

据称辅政的武后,为此大发雷霆。

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夷平三族。

后为太子李弘劝阻。

念李敬玄旧功,将其贬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扬州长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

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

从太宗时期,数十年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唐军,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图的边角,无数藩属国,开始动摇。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经悄然改变。

民间有言无不败之军,也无不灭之国。大唐自立国起,凡数十载,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大概,已经到了尽头。

物极必反

凡以此强大者,也必以此败亡。

民心惶惶,一时间,风雨飘摇。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动荡中,经过了一年元日。

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元节。

除了圣人病势加重,太子辅国。

大唐辽东叛乱。

西域叛乱。

唐军败于西突厥。

似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春夜寒冷。

来自西北的寒风,吹过葱岭,过秦岭,入长安。

就连梅花,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业已致仕的萧嗣业,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偻而落寞。

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

手里还抓着一个。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无比萧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装病,那时嘴里说病,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简直奇耻大辱。

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

“耻辱啊”

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

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

他大口灌着酒。

做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在这一刻,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

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无数次想起,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若是苏大为在此,当不致于有此大败。

可恨啊

对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积石关,苏大为曾说过,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没听苏大为之言。

以至晚节不保。

不过想起苏大为,萧嗣那张皱纹密布,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苏大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说老夫兵败,就算不死,也得遭个流放,结果是李敬玄被贬,老夫称病致仕,还能苟活于世。”

说到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他知道那个缘由。

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定真得被斩。

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

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

仰头灌着酒。

任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须,浸湿胸襟。

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

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一时悲从中来。

“苏大为,阿弥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军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败了”

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

他的肩膀颤抖。

这一瞬间,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

李谨行、阿史那末、钟子期、娄汉道、权定疆、萧崇信、言忠节、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

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

那么基层、底层,普通士卒,能活几人

这一仗太惨了

太憋屈了啊

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

大唐,怎么会失败

怎么能失败

可是,真的败了啊

呜呜

似狼,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

这一仗,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必克,攻必取。

什么庙算。

在这一瞬,都随着唐军覆没,化为灰烬。

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经摇摇欲坠。

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左右支绌。

安西大都护府,摇摇欲坠。

若苏大为在此,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

连一员能将兵十万,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都找不出来啊。

找不出来。

能战的,都死了啊。

苏大为,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李客师,你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咕辘辘

空酒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轻轻摇了摇。

又倒过来。

一声叹息“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喝得这么干净。”

这声音浑厚,低沉,颇有些遗憾,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身子一僵。

尔后,他猛地抬头。

浑浊的双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萧嗣业双眼大瞪,喉咙咯咯作响。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

“你回来了”

洛阳,紫微宫。

一处僻静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飞龙。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在空气里隐隐回荡。

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怀抱着拂尘,斜靠着殿门。

视线穿过门槛。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个古旧丹炉后,一方云床上。

盘膝而坐,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话,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能兴灭无数邦国。

能令万民仰望。